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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坊紀錄:塔可夫斯基的《鏡子》:失語和詩語

2011年12月20日 星期二 張貼者: Transformax
塔可夫斯基的《鏡子》:失語和詩語
臺灣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熊宗慧

內容摘要:

俄國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自1961年以《伊凡的少年時代》建立其在國際影壇的地位後,對於自己的童年回憶即產生不想假他人之手,由自己拍攝的念頭,然而在蘇維埃時期「勞工至上」氛圍,以及官僚制度對電影拍攝的審查指導方針下,對太過個人主義,或是不符社會主義要求的題材一向不予通過,《鏡子》一片即在導演個人構思和與官僚制度周旋過程中延宕十多年之後,才終於在1974年完成。
《鏡子》這部作品曾歷經多次更名波折,最初以《懺悔》為題,歷經《白淨的日子》、《白淨白淨的日子》,最終才以《鏡子》此一片名呈現於世人面前。其電影內容在過程中也有所變化,塔可夫斯基原先打算以紀錄片方式拍攝名為《懺悔》的童年記錄,以塔可夫斯基母子間的對話開展,在母親不知情的情況下以隱藏式攝影機進行拍攝,塔可夫斯基打算提出的問題亦非常尖銳的,諸如「你人生中有未感受過恨?」、「是否曾有作過夢?」、「是否怨恨過什麼人?」等等,然最後未付諸拍攝。影片最後定名為《鏡子》,借鏡子的倒映隱喻雙重的人生,劇中主角阿列克謝伊意識到父母離婚帶給自己破碎的童年,但自己竟也重複著父親的過錯,和長得與母親相似的女人結婚又離婚,讓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樣面對破碎家庭,演員的安排凸顯了此一情節,由同一位女演員分飾年輕時的母親和前妻,由同一位童星飾演童年的主角和主角的長子。

電影中阿列克謝伊以第一人稱敘述故事,雖然賦予主角另一個名字,觀眾仍明白其實電影中的「我」與導演本人命運的相似處。1928年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父母在動盪的時代下相識於蘇維埃政權下的高級詩歌進修班,結婚後生下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然而身為詩人的父親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在兒子四歲時離家,在俄國詩人的身分總是比一般人更享有自由不受家庭限制的「特權」,阿爾謝尼因其詩中洋溢的個人主義傾向而不受蘇維埃當局認同,反而是以詩歌譯者聞名。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母親即使在阿爾謝尼移情別戀之後仍對他一往情深,未曾改嫁,在俄國,被丈夫拋下不是可恥的事,相反的是頗常見的社會現象,帶著孩子的母親最好能迅速改嫁對象方是好事,不但減輕自己撫養子女的負擔,同時也提供孩子較好的成長環境,然而並未改嫁的塔可夫斯基母親在清貧的環境下獨力撫養子女。

父母離異、家庭清貧,母親卻仍讓電影中主角阿列克謝伊(也就是導演本人)學習音樂繪畫,在藝術浸淫下養成了敏感的心靈,看著母親對父親滿滿說不出口的愛和遺憾,自己心中對父母親亦有說不出口的愛和遺憾,所有因素的總和便是主角阿列克謝伊失語的結果。安於失語狀況的主角,持續凝視著身邊的世界,記憶所有無法溝通的情感。母親坐在籬笆上凝望遠方,期待下一個過路人就是丈夫,在此同時小阿列克謝伊凝視著母親的背影,而導演(成長後的阿列克謝伊)用鏡頭凝視著自己的童年。為重現童年的場景,導演依據記憶重建了家門前的籬笆和大片草地,連其上的植披草叢都改種小時候記憶中的蕎麥田,一切都為符合童年記憶中的情景,這樣大規模的工程大概也只能在蘇聯時代的威權下做得到。再回到凝視的主題,小阿列克謝伊持續的凝視卻未曾與母親四目相對,看著母親坐在籬笆上與陌生男子調情的背影,鏡頭下小阿列克謝伊的眼神中充滿質疑。

失語在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中是常見的主題,對塔可夫斯基來說,《鏡子》中的童年「回去那裡已不可能,說出來也不能夠」,導演對口說語言的侷限有很深的體會,劇中的主角因而沉默的用內心感受世界,為電影而重建的小屋在劇情最後被燒毀,塔可夫斯基內心對房子的渴求和對逝去童年的哀嘆不言可喻。就像電影片頭中的口吃患者在治療師的引導下將壓力轉移至雙手,終於能流暢說出「我能說話了」,電影就是塔可夫斯基用以表達自己的語言。代替失語的主角阿列克謝伊,電影中穿插的詩語表達了他的心情,四首父親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的詩即由詩人親自朗誦,相較於塔可夫斯基母親本人親自演出電影中年老時的母親,父親只以聲音參與更巧妙呼應塔可夫斯基成長過程中父親的缺席。

〈初次約會〉
我們約會的每一瞬間,
妳我歡慶如主顯節,
我們一體在這完整的世界裡。妳是
如此勇敢並輕盈勝過鳥羽,
沿著階梯,天旋地轉般,
妳迴旋拾級而下並穿過
潮濕的丁香花叢來到自己的領地
自鏡子的另一面。
─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

〈初次約會〉一詩出現在口吃治療的紀錄片之後,也就是電影真正的開始,畫面上年輕的母親正坐在籬笆上凝望,希望穿過草叢而來的會是丈夫,然而希望總是落空,從灌木叢走出的只是陌生人。

昨日我從清晨便開始等待,
他們猜到你不會來了。
還記得那是多麼美妙的一天嗎?
晴朗得像是節日!我外套都不必穿。
今天你來了,可是天氣卻是浥鬱而昏暗,
落著雨,且天色已晚,
冰冷的樹枝上,雨水流淌,
言語難以撫慰,方巾無法拭乾。
─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

第二首詩搭配的是匆忙趕向印刷廠的母親的背影,貴族出身的母親在父親離家之後為了生活不得不沒日沒夜的在印刷廠工作,諷刺的是,深具文學涵養的母親在印刷廠擔任的卻是校字員的工作,那是能讓她最接近文字的工作,電影中母親因為將誤拼史達林的名字,不顧休假日只能趕忙返回修正,在蘇聯威權統治下拼錯領導人的名字可是致命的錯誤,小阿列克謝伊凝視著母親匆匆離去的背影,看著母親為家計甚至無暇與子女相處,這首詩所描述的便是相遇和等待,小阿列克謝伊等不到母親。

回顧整部電影,不難感受失語狀態在這部電影中所扮演的內在推力,在沉默中感受時間,用眼睛記憶童年,在父親的詩歌中首次找到話語的力量,最終導演在破碎艱難的成長過程中找尋到自己的最愛──拍攝電影,塔可夫斯基終於找到自己的語言。



◆Q&A

一、(趙恬儀老師)在電影一開始的小段紀錄片中,口吃患者得以轉移緊張並流利地說話,而電影導演塔可夫斯基也找到了「說話」的方式,也就是用電影表達,那麼電影中的主角小阿列克謝伊最後有沒有找到說話的方式?

(熊宗慧老師的回應)在此必須先說明,在敘述中使用的「失語」一詞並不指醫學上的失語症,而是指主角阿列克謝伊對自己生命中的遭遇感到不能夠或是不想以「口說」的方式表達,阿列克謝伊說話的能力上沒有任何問題。電影中有個情節,母親打電話給成年後的阿列克謝伊,「阿列克謝伊?是你嗎?」主角隔一秒後才緩緩回應:「是呀,媽媽。」接著阿列克謝伊解釋自己得了扁桃腺炎,已經三天沒有說話,但他覺得「不說話」是很好的。電影進行到最後,成年後的阿列克謝伊死去了,死因竟然還是普通的感冒,主角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我只是想要幸福而已。」

在主角死去之後,電影卻還沒有結束,電影最後還有個片段,不同時空中的景象奇妙地壓縮在同一畫面裡,鏡頭帶過主角童年時家門前一望無際的帶狀田,年輕恩愛的父親和母親躺在草地上,父親問母親想要生男孩還是女孩,母親笑而不語滿臉幸福地往身後回望,視線落到後方小樹林,樹林裡是年邁的母親、五歲的阿列克謝伊及妹妹三人慢慢走過蕎麥田,按照母親的年邁,此時的阿列克謝伊早已成年,時空在此彷彿錯置,三人的背影走著,小阿列克謝伊忽然停下,向空曠的平野發出「啊──嗚」的叫聲,隨後跟上母親,三人往與木屋相反的方向前進終至完全看不見。就這一聲「啊──嗚」可知,小阿列克謝伊最終還是找到了表達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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